从红楼梦林黛玉题诗谈到庄子因、聊斋志异林四娘及其作者林云铭

时间:2011年03月22日 点击: 收藏此文 【字体:

  一九八O年六月我国首届红楼梦国际讨论会举行前夕,我阅读了俞平伯先生于一九五四年发表在香港《大公报》的长篇考证文章《读‘红楼梦’随笔》,其中提及《红楼梦》与其他古典文艺时,俞先生认为《红楼梦》作者首先受了《庄子》的影响。他说:“《红楼梦》第一得力于《庄子》。宝玉喜欢读《南华经》,并戏续一节,见本书第二十一、第二十二回。……脂砚斋乾隆庚辰评本……在二十二回‘山木自寇’‘源泉自盗’下都有注。……又如第六十三回邢岫烟述说妙玉‘赞文是《庄子》的好。’书中人的话,当然也代表了作者的意见。”[1]俞先生这一看法是有道理的。此中所说的古典文艺影响,我理解为系作品中哲学思想的灌输。如《红楼梦》第二十一回宝玉续《庄》的描写就很明显。这回的重要情节是说,有一天晚饭后,宝玉命四儿剪烛烹茶,自己看了一回《南华经》外篇《胠箧》一则,感到意趣洋洋,便趁着酒兴,提笔续曰:
  “梦花散麝,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;戕宝钗之仙姿,灰黛玉之灵窍,丧灭情意,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。彼含其劝,则无参商之虞矣;戕其仙姿,无恋爱之心矣;灰其灵窍,无才思之情矣。彼钗、玉、花、麝者,皆张罗而邃其穴,所以迷惑缠陷天下者也。”

续毕,掷笔就寝,直至天明方醒。接下去有这样一段:
  “宝玉往上房去后,谁知黛玉走来,见宝玉不在房中,因翻弄案上书看。可巧便翻出昨儿的《庄子》来,看见宝玉所续之处,不觉又气又笑,不禁也提笔续了一绝云:
  无端弄笔是何人?剿袭《南华》庄子文。
  不悔自家无见识,却将丑语诋他人!
  题毕,也往上房来见贾母,后往王夫人处来。”
  现在请读者注意的是:在黛玉的第二句题诗里[2],“庄子文”应是《庄子因》之误。俞平伯先生的上述文章没有提到这一点。今春我阅读老一辈红学家周汝昌著的《红楼梦新证》上卷第六章《红楼纪历》中一六八八年(康熙二十七年戊辰)一节载有:
  “是年秋,林云铭自序所著《庄子因》修订版。按《庄子因》,为讲解《庄子》之书,于《庄子》原文后各以已语贯串文词,发明旨义,犹略沿明代评文圈点风习,稍有启发文章意趣之致,与晚出王先谦、郭庆藩等汉学家之句笺字诂者大异其体制,而雪芹时代人所读《庄子》注本,正此种也。《红楼梦》第二十一回写宝玉续《庄》,黛玉题诗,有‘无端弄笔是何人,作践《南华》、《庄子因》’指此。校订者乃竟从坊本妄改为‘庄子文’,由不知‘庄子因’三字连文,且为专名耳。”[3]
  周汝昌先生的考证极是。把《庄子因》这一书名改作庄周的文章,是错误的。中华书局一九七四年重印的香港版《红楼梦》第二十一回文字与人民文学出版社北京版相同,其原因都在于编校者尚不知清初即有《庄子因》[4]这部讲解《庄子》的书问世。此外,古人写诗注重韵脚,人、因同属“真”韵,人、文则异韵了。故从诗韵看,也证明此种妄改是古书坊的自作聪明。所以我有必要撰写这篇文字——其中也涉及《红楼梦》的一些内容。

  先说《庄子因》。它是林云铭的第一部著作,初版于康熙癸卯(公元1663),迄今三百余载。重版时间即是周汝昌先生《红楼纪历》中所记的康熙戊辰(公元1688)年,距《红楼梦》写作时,已历半个世纪多。最近,我核对了重版本及其他资料,才知道林云铭“注庄二十有七年。”他说:“数十年寝食于庄,久已稔其大旨”。所以他对《庄子》颇有见解,认为“读庄者实未尝读得庄,而赞之者亦未尝赞得神奇工妙处。”因为“前此注庄诸家,解其可解,而置其不可解,甚至穿凿附会,颠倒支离,与作者大旨风马无涉。”《庄子》阐述了什么思想?林云铭说,大家都以为“庄子旨近老氏”;“然其中或有类于儒书,或有类于禅教”。因此许多人对“庄子为解不一,或以老解,或以儒解,或以禅解”,他指出,这都显得“牵强无当,不如还以庄子解之”。在他看来,“庄子另是一种学问,与老子同而异,与孔子异而同”。既不能把庄子与老子看做一样,也不能把庄子与孔子看做两样。(均见增注《庄子因》序)他这种研究《庄子》的观点自有独到之处,并且贯彻了求实的精神。
  对于《庄子》,鲁迅的评论是:“晚周诸子之作,莫能先也。”(《汉文学史纲要》)现代学者认为:庄子的哲学具有朴素的唯物主义,他否认神主宰世界,无神论色彩是鲜明的。但是,这部十余万言著作,自汉以来一向列为道家的书。唐天宝元年,皇帝诏号庄子为南华真人,其书名《南华真经》。无非都是将庄周和老子并称为道家之祖。所以发展到林黛玉那时代,虽时隔千余年,她在题诗中尚用《南华》一词。至前二十多年,人们还是说“庄子是道家的代表人物”[5]历代注释《庄子》者不少于数十家,恐怕很少像林云铭这样敢于提出“还以庄子解之”吧。他不仅仅在于注解,对庄周的每一篇文章,都写下自己的见解和评论。这就是《庄子因》这部著作的特点。由于作者的思想突破了前人的窠臼,其见解应是‘百家争鸣’中很重要的一家了。
  我曾将手藏的康熙戊辰重版本《庄子因》同周汝昌《红楼梦新证》所刊《庄子因》卷之三“胠箧”篇影印页作过对照,发现版本不同。且影印页个别文字有讹,显系书坊仿刻错了。这可证明周先生收藏者,其雕板时间当更后些。足见这部书在清初流行之广了。
  巧妙的是,《红楼梦》第二十二回的一句引文:“正合着前日所看《南华经》内:‘巧者劳而智者忧,无能者无所求,蔬食而遨游,泛若不系之舟’……”与《庄子因》初版序中:“异日者,骊龙未寐,腐鼠巳捐,凡若不系之舟,虚而遨游”句,多么吻合。这也说明《庄子因》一书对《红楼梦》作者的影响,并精确地证实了周汝昌先生讲的:“雪芹时代人所读《庄子》注本,正此种也”。

  《红楼梦》第七十八回“老学士闲征姽婳词,痴公子杜撰芙蓉诔”(见文学出版社版第一OO九页),说的是:
  贾政正与众幕友们谈论寻书之胜。又说:临散时,忽谈及一事,最是千古佳谈,“风流隽逸,忠义感慨”八字皆备。……大家要做一首挽词。众幕宾听了,都请教:“系何等妙事?”贾政乃道:“当日曾有一位王爵,封曰恒王,出镇青州。这恒王最喜女色,且公余好武,因选了许多美女,日习武事,令众美女学习战攻斗伐之事。内中有个姓林行四的,姿色既佳,且武艺更精,皆呼为林四娘。恒王最得意,遂超拔林四娘统辖诸姬,又呼为姽婳将军”(姽婳,古语:女子安闲幽静称为姽,兼能勇武奔驰称为婳)。众清客都称:“妙极神奇!竞以‘姽婳’下加‘将军’二字,反更觉妩媚风流,真绝世奇文也!想这恒王也是千古第一风流人物了”。贾政荚道:“这话虽然如此。但更有可奇可叹之事。”众清客都惊问道:“不知底下有何等奇事?”贾政道:“谁知次年便有黄巾、赤眉一干流贼余党,复又乌合,抢掠山左一带。恒王意为犬羊之辈,不足大举,因轻骑进剿。不意贼众诡谲,两战不胜,恒王遂被众贼所戮。于是青州城内,文武官员,各各皆谓:‘王尚不胜,你我何为?’遂将有献城之举。林四娘得闻凶信,遂聚集众女将,发令说道:‘你我皆向蒙王恩,戴无履地,不能报其万一。今王既殒身国患,我意亦当殒身于下。尔等有愿随者,即同我前往;不愿者,亦是自散去。’众女将听他这样,都一齐说:‘愿意’!于是林四娘带领众人,连夜出城,直杀至贼营。里头众贼不防,也被斩杀了几个首贼。后来大家见是不过几个女人,料不能济事,遂回戈倒兵,奋力一阵,把林四娘等一个不曾留下,倒作成了这林四娘的一片忠心之志。后来报至都中,天子百官,无不叹息。
  接着,早有人取了笔砚,众人都各写诔词以纪念林四娘。贾宝玉所写的,众人都大赞不止。宝玉写道:

  恒王得意数谁行,姽婳将军林四娘;
  号令秦姬驱赵女,浓桃艳李临疆场。
  绣鞍有泪春愁重,铁甲无声夜气凉;
  胜负自难先预定,誓盟生死服前王。
  贼势猖獗不可敌,柳折花残血凝碧;
  马践胭脂骨髓香,魂依城郭家乡隔。
  星驰时报入京师,谁家儿女不伤悲!
  天子惊慌愁失守,此时文武皆垂首。
  何事文武立朝纲,不及闺中林四娘?
  我为四娘长叹息,歌成余意尚傍徨!

  由于林云铭写过《林四娘记》,曹雪芹既然读过林云铭的著作,就很自然地把它融化到《红楼梦》中。更有甚者,林四娘这个女子系真人真事,且具有深刻的民族意识,故《聊斋志异》这部“谈狐说怪”的著名小说也把她移植到书中。1984年冬,华东五省二市文史协作会议在山东济南召开,我受福建省政协秘书顾耐雨同志的委托,和省政协文史工作委员会吴修秉主任、晋江地区的陈同志同往参加。会议期间,到过山东沿海各城市进行考察。在蒲松龄故居里,看到玻璃柜子中摆着《聊斋志异》,边款注明,其初版是福州印刷的,我感到很兴奋。还有许多事充分说明在古代的福建与山东之间的文化交流,早已开始。现在,我查了《聊斋志异》,卷二有一篇文章,题目即为《林四娘》(见二八六页)。内称:
  青州道陈公宝钥,闽人。夜独坐,有女子搴帏入。视之,不识;而艳绝,长袖宫装。笑云:“清夜兀坐,得勿寂耶?”公惊问何人。曰:“妾家不远,近在西邻”。公意其鬼,而心好之。捉袂挽坐,谈词风雅。大悦。拥之,不甚抗拒。顾曰:“他无人耶?”公急合户,曰:“无”。促其缓裳,意殊羞怯。公代为之殷勤。女曰:“妾年二十,犹处子也,狂将不堪。”狎亵既竟,流丹浃席。既而枕边私语,自言“林四娘”。公详诘之。曰:“一世坚贞,业为君轻薄殆尽矣。有心爱妾,但图永好可耳,絮絮何为?”无何,鸡鸣,遂起而去。由此夜夜必至。每与合户雅钦。谈及音律,辄能剖悉宫商。公遂意其工于度曲。曰:“儿时之所习也。”公请一领雅奏。女曰:“久矣不托于音。节奏强半遗忘,恐为知者笑耳。”再强之,乃俯首击节,唱伊、凉之调,其声哀婉。歌已,泣下。公亦为酸恻,抱而慰之曰:“卿勿为亡国之音,使人悒悒。”
  因原文尚右三分之二,故从略。在《林四娘》这篇文章的按语中,告知读者:渔洋先生的《池北偶谈》亦载此事。十数年前《光明日报》也刊登过有关林四娘的研究文章。可见林四娘的事迹流布甚广。现将林云铭(西仲)所撰《林四娘记》照录于下,让濂浦及海内外林氏诸亲共赏之。

《林四娘记》

  晋江陈公宝钥,字绿崖。康熙二年,任山东青州道佥事。夜辄闻传桶中有敲击声,问之则寂无应者。其仆不胜扰,持枪往何,欲刺之。是夜但闻怒詈声。已而推中门突入,则见有鬼,青面獠牙,赤体挺立,头及屋檐。仆震骇,失枪仆地。陈急出,诃之曰:“此朝廷公署,汝何方妖魑,敢擅至此?”鬼笑曰:“闻尊仆欲见刺,特来受枪耳。”陈怒,思檄兵格之。甫起念,鬼笑曰:“檄兵格我,计何还疏也!”陈愈怒。犀明,调标兵二千名守门。抵夜,鬼却从墙角出,长仅三尺许;头大如轮,口张如箕,双眸开合有光,磐跚于地,冷气袭人。兵大呼,发炮矢,炮火不燃。检囗中矢,无一存者。鬼反持弓回射,矢如雨集,俱向众兵头面掠过,亦不之伤。兵惧奔溃。陈又延神巫作法驱遣,夜宿署中。时腊月严寒,陈甫就寝,鬼直诣巫卧所,攫去衾耗衣挥。巫窘急呼救。陈不得已,出为哀祈。鬼笑曰:“闻此神巫乃有法者也,技止此乎?’遂掷还所攫。次日,神巫惭惧,辞去。自后署中飞砖掷瓦,晨昏不宁。或见墙覆栋崩,急避之,仍无他故。陈患焉。嗣余有同年友刘望龄赴都,取道青州,询知其故,谓陈曰:“君自取患耳。天下之理,有阳则有阴。若不急于驱遣,亦未扰扰至此。”语未竟,鬼出谢之。刘视其狞恶可畏,劝令改易头面。鬼即辞入暗室中。少选,复出,则一国色丽人,云翘靓妆,袅袅婷婷而至。其衣皆鲛绡雾彀,亦无缝缀之迹。香气飘扬,莫可名状。自称为林四娘。有一仆名实道,一婢名东姑,皆有影无形;惟四娘则与生人了无异相也。陈日与欢饮赋诗,亲狎备至,惟不及乱而已。凡署中文牒,多出其手。遇久年疑狱,则为廉访始末,陈一讯皆服,观风试士,衡文甲乙,悉当,名誉大振。先是陈需次燕邸,贷京商二千缗。商急索,不能应;议偿其半,不允。四娘出责之曰:“陈公岂负债者?顾一时力不及耳。若必取盈,陷其图利败检,于汝安乎?我鬼也,不从吾言力能祸汝。”京商素不信鬼,笑曰:“汝乃丽人,以鬼怖我!若果鬼也,当知我在京庐舍、职业。”四娘曰:“庐舍、职业,何难详道?汝近日于某处行一负心事,说出,恐就死耳。”京商大骇,辞去。陈密叩商所为,终不泄。其隐人之恶如此。性耽吟咏,所著诗,多感慨凄楚之音,人不忍读。凡吾闽有访陈者,必与狎饮。临别辄赠诗。其中瘦词,日后多验。有一士人,悦其姿容,偶起淫念。四娘怒曰:“此獠何得无礼!”喝令杖责。士人忽然仆地,号痛求哀,两臂杖痕周匝。众为之请。乃呼婢东姑,持药饮之,了无痛苦,仍与欢饮如初。陈叩其为神始末。答曰:“我莆田人也。故明崇祯年间,父为江宁府库官,逋帑下狱。我与表兄某,悉力营救。同卧起半载,实无私情。父出狱而疑不释。我因投缳,以明无他,烈魂不散耳。与君有桑梓之谊而来,非偶然也。”计在署十有八月而别。别后,陈每思慕不置。康熙六年,补任江南传驿道,为余述其事,属余记之。

  《红楼梦新证》里未介绍《庄子因》作者的情况。并说:林云铭,不知何许人也(大意)。因此回过头来,再谈谈林云铭。林云铭是福建闽县林浦人[6],字道昭,号西仲。生于明崇祯戊辰(公元1628)八月,系濂江林氏后裔。《濂江林氏家谱》记载,他少年时,父亲林兆熊(郡庠生)被人勾陷入狱,与长兄林云镶发愤读书,凡“诸子百家,率浏展成诵,……能言其所以然。其为文如天马行空,不可羁绁。”由于刻苦攻读,林云铭在清顺治戊戌(公元1658)举进士。时年三十一岁。林云镶也“博学能文”,顺治戊子(1648)拔贡,被选入太学,授江苏砀山县令。
  但林云铭中进士并为江南徽州府推官,前后才九年。他是不愿做官的。因“品行高洁”,“治事精敏,听断如神”,别的郡县发生了疑难案件,都要请他去剖决,故“治狱多平反”[7]。在《白门治狱》这首诗里,云铭自述苦况说:“白门路半千,一岁三往复。滞迹城南寺,盈床尽文牍。昼夜不停披,情辞囗心目。”[8]但在这九年中,他是三进三出的。正如他的《述怀长歌》所写:“同时巧宦多超迁,我独九载空萦牵。”[9]虽然忙忙碌碌于推官之职,以后却因朝议汰冗员被裁返乡。其实,云铭非热衷于做官,在他出任的第三年便开始注释《庄子》了。这时回来,隐居建溪,“私幸重负已释肩,放言物外任囗囗。”[10]就专心著书立说,以为“功业不可就矣”。”除《庄子因》(六卷)外,回闽后完成的第一部书便是《损斋焚余》(十卷,其中一些篇章系在官时作),接着,先后又写了《西仲文集》、《楚辞灯》(四卷)、《韩文起》(十二卷)、《吴山彀音》(八卷)、《四书讲义》及《古义析义》(二集)等书。这许多作品在他生前多刊行于世,但现在所能见到的不多。与云铭同科考取了进士的毛会侯说,“甲寅闽变”后,云铭的“文章则倍胜襄时”,因为经过艰难险阻之后,“志愈苦而思愈沈,兼挟以忠愤不屈之气,行乎其间。如金之锻炼,……如水之曲折,……如松柏之催抑于霜雪。……”(见《吴山觳音序》)解放后,国内学者对《楚辞灯》评价甚高,认为:经过科学和考证,楚辞中有争论的重要篇章,林云铭的观点和解释较之古今别的名家(如郭沫若)所提论据或见解更近乎历史真实,所以令人信服。有的语言学家讨论传统的语文教育时,也曾评述过《古文析义》[11]。认为这部书历来被社会所重视。光绪末年废止封建科举制度之后,它曾列入一些大学文史系的必修课。尤其南方地区,这书在古代汉语的阅读与研究中,较之《古文观止》更有影响。
  为着校正上述被妄改的林黛玉题诗,我翻阅了《庄子因》。从这部古籍的序言中可以了解林云铭从小爱《庄》和他治学的严肃态度。初版序言说,他的性情“于庄为近,故少而好之。久而弥笃。稍长,涉猎玄门诸书。”大约从三十一岁以后,在深入研究《庄子》的基础上就进行《庄子因》的写作了。他在著述《庄子因》过程中,不仅读了梵语和金刚、法华诸经,而且还经过好友邵是龙的帮助。邵“善于庄,案牍之余为余谈及,余聆之。”他是谦虚地征求了朋友的意见。这篇序“题于金陵恩抡寺”。经过二十五年后,《庄子因》又在杭州重版了,卷首补有“增注《庄子因》序”,末署“康熙戊辰(1688)季秋望日三山林云铭西仲氏题于西湖画舫。”重版的序言说,他增注的《庄子因》镌木后携回家乡,贮藏于“建溪别墅”,并不想印行。由于“甲寅闽变”,住屋“尽为逆氛毁夺,所注经书藏稿十余种同作幼灰,而是书赖有锓板,独存”。所以就跟编好的《古文析义》先后出版,且“遍及海内矣”。’在付印前,他再次翻阅,对意有未尽者加以揣摩,甚至将内七篇“逐段分析,逐句辨定,逐字训诂”;而外篇杂篇的注脚,“遇有神奇工妙处,亦必细加改订,分别圈点。”其目的在于使“海内读庄者,开卷欣赏如见其人,不至茫然。”这样,经过了四个月的艰苦努力,才最后完成。古人著书如此慎重,这是值得我们借鉴的。

  最后要说的是,林云铭的家族以及他与“甲寅闽变”的关系。云铭的学问和成就,同其家学渊源有关。他的祖居林浦村(今福州仓山区),紧靠闽江南岸。乡中另有一条闽江分叉河浦。称为濂江。南宋时,这里设有濂江书院,朱熹与明末大学者朱柏庐先后讲学于此。当时四乡士子接踵而至,文风极盛。朱熹题“文明气象”四字来形容这个农村文化发达的情况。而林云铭世代书香,其先祖科甲蝉联,以文行名于天下。最显者有“三代五尚书”,世称贤臣,载入《明史》[12]。因此明、清两代数百年间,濂江林氏被认为“东南第一望族”。可见林云铭读书的社会条件是比较优越的。
  由于林氏家族成员从明永乐十九年(林元美中进士)至崇祯甲申(林公衡为粤西宁通判),计二百二十余年间连续不断地做明朝的官,所以他们忠于明室,其后裔则把满清入关视为异族统治(据舒芜著文介绍,清兵入闽时,掳两万青年女子北上)。崇祯自缢于北京,林云铭已十六岁了,难道没有这种思想吗?他所面临的政治形势是:中原地区的农民战争还在继续进行,而清帝入京后,南京尚有明福王,福州有唐王,广东肇庆有桂王,称永历帝。这一切事实表明,南方广大地区仍然掌握在南明流亡政府的手中,到顺治十六年(已亥1659),永历帝奔缅甸,明朝才算真正消亡。因此在清朝政府建立的最初十四、五年间,林云铬只是默默无闻地读书,而不急于求取功名。这是明未知识分子特有的政治态度。至顺治十五年(戊戌1658)才勉强或被迫赴京考试。另一方面,从林云铭的著述中也能看出他不满现实的思想。《庄子因》初版序的开头就有一句话:“余支离成性,不为事物所宜。”可见,处于改朝换代时期,虽然做了官,内心还是孤寂的。后来他去官归里时所写的《损斋焚余》多是揭露地方政府关于丝绢生产、漕船货运和借支钱粮等方面的弊病,并抱着“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”[13]的思想。他在《楚辞灯》的序言中又说:“知世风递降,……余少痴妄,不达时宜。……每当读骚,辄废书痛哭失声。……老惫异域,贫病不能自存。且以四海之大,无一人能知余之为人者。”[14]这说明,林云铭到了晚年,他那愤世嫉俗的思想更有发展。加上“甲寅闽变”的发生,他那名山事业,似乎成为他的唯一出路和归宿了。
  可是,未来的发展对他还有不利因素,社会坏境不能使他安宁。大约清朝已统治中国三十多年了,东南各省还在动荡之中。除台湾的长期抗清外,比较有些影响的是三藩反正事件——康熙癸丑年(1673)平西王吴三桂反于云南;康熙甲寅(1674)年靖南王耿精忠反于福建,郑成功之子郑经助之;康熙丙辰年(1676)平南王尚可喜之子尚之信反于广东。这时,林云铭已回闽八、九年了。正是由于上述历史上的原因,当耿精忠兵变反对清朝政权时,也逼着林氏家族的几个文士参加,包括林云铭及其堂侄林楚滃在内。楚滃著声词苑,康熙丁卯岁(1687),因博学鸿文,有《道山堂文稿》、《夜舫楼诗集》和《水晶宫赋》,为士林所瞻仰。耿精忠早就想“招致”他了。兵变时,“楚滃悠然授徒山中”,逃避开了。还有楚滃族子焕,乡贡士,“绝饮食,仅而得免。”云铭则被拘囚。他回忆说:乙卯(1675)“六月十三日籍家,牵余就戳者三。”后被押送到侯官县,关在“邑狱”里。第三年九月清兵至,才获释。浙江仇兆鳌编选云铭著的《挹奎楼选稿》提到了这段史实,说“云铭官知县,耿精忠叛清,胁降不遂,囚之三年。及释,移家钱塘。”[15]可以认为:林云铭虽对现实不满,却不愿跟随变来变去的耿精忠。可是,这一事变烧毁了他的家,造成生计困难,“瓶乏椿粮裋褐穿,妻儿相向泪潺湲。”于是,“重茧西湖路数千”,[16]终于被迫离家远走了。有趣的是,林云铭的亲族林枝春,乾隆丁已(1737)榜眼,于乾隆丙寅(1746)季秋重修《濂江林氏家谱》并为云铭作传时,这一事实没有详记,只说林云铭“迁建宁,遭逆耿之变,被籍,侨寓武林。日与仇沧桂、毛会侯讲学论文,至老不倦。”叙及云铭著作时,未提《挹奎楼选稿》这部作品。看来,林枝春对其先人的政治事件及流亡杭州后怎样“卖文为活”(见邓之诚《清诗纪事初编》卷八),也讳莫如深或不甚了解了。倒是《古文析义》脱稿后云铭偶赋《述怀长歌》一首(作为该书的跋),概括地描绘了自己一生的经历,其中以沉痛的心情写出隐居杭州的窘境:“漂摇风雨危欲迹,饥来草具辍杯捲。寒怯衣单手足卷,摊书夜读窥昔贤。送穷旧套已重诠,起视银河星斗悬。搔首狂叫天何偏,诗书不及半囊钱。何事毕生劳椠铅,不如为农耕薄田。”这就使我们对于动乱中的封建社会知识分子有所了解和同情了。林云铭卒于康熙丁丑(公元1697)七月,即《楚辞灯》刊刻后半年。终年七十岁,葬于西子湖畔(坟墓“文革”中被毁)。
  总之,林云铭一生勤于研究和著作,他是我国封建社会没落时期有影响的汉学家。可惜慑于清朝乾隆以后的文字狱盛行,后人不敢播扬其成就,乃至民国新编《辞海》也没有他的书目和小传。他的名字几乎湮没了。这是历史的错,也是不公平的。《哲学研究》一九八0年第一期刊登严北溟同志文章《应对庄子重新评价》,提出恢复庄子的朴素唯物主义的基本思想面貌。我至为同感。这样,亦为林云铭恢复其在中国古典文学史上的荣誉和地位。十数年前,福建师范大学刘蕙孙老教授告诉我,《四库全书》有林西仲著作目录,他还翻出来给我看.心中感到无限欣慰。
  [1]  见《读‘红楼梦’随笔》,载人民文学出版社编印的《红楼梦研究参考资料》第二辑第五十一页。
  [2]  上述文字及诗句详见《红楼梦》第二四二至二四三页(一九七三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印)。
  [3]  周汝昌著《红楼梦新证》第三二O页。此处所引题诗,系根据脂评本。  [4]  《庄子因》初刊于康熙癸卯(1663)年。
  [5]  见刘大杰著《中国文学发展史》(一九七二年版)第八十九页。
  [6]《中国名人大辞典》(五八八页)说他是清侯官人,错了。
  [7]  语见林云铭著《古文析义》(合编)丁氏跋(民国三年冬月上海书局石印)。该书有清,福州郁斋刊本,共十六册。
  [8]  见邓之诚撰《清诗纪事初编)下册第九六七页(中华书局出版)。
  [9]  《古文析义》(合编)初编卷第二六页。
  [10]  《古文析义》(合编)初编卷第二六页,
  [11]  见张志公《传统语文教育初探》第一三二页(上海教育出版社铅印本)。
  [12]  详《明史》卷一百六十三列传第五十一(《明史》第十五册四四二八页至四四三一页)。
  [13]  系《庄子因》重版本摘录《史记,庄子列传>的最后一句。
  [14]  《楚辞灯》第四页。
  [15]  该选稿于康熙丙子年由晋安多文阁刊行,计六册。
  [16]  见《述怀长歌》,载《古义析义》(合编)初篇卷六。

林萱治
  《林氏研究》第八期(1999.12.25)

(作者:佚名 编辑:admin 信息来源:福建林氏委员会官网)
延伸阅读:

网友评论

最新文章

推荐文章

热门文章